21调查｜和美妇儿医院“爆雷”：民营医疗机构急速扩张后的“疾风骤雨”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朱萍 实习生 兰鑫宇 朱益孝 北京报道“和美医疗2019年就找过我，希望可以收购，但我们最后放弃了，评估了一下，其莆田系烙印太深了。”4月30日，一位医疗机构投资人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对于近日持续发酵的和美医疗旗下北京百子湾和美妇儿医院（下称“百子湾和美医院”）突然关停使得住院患者被迫转院的事件，在其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2021年3月25日，上市不到6年的和美医疗被迫退市。爱企查数据显示，截至目前和美医疗管理咨询对外投资的16家公司中，已有8家的存续状态变更为注销。但实际上，对于和美医疗，业界对其评价并不低，此前也吸引了鼎晖投资、泰康人寿保险等投资，旗下多家医院获得了JCI认证，同时也在做一些行业规范及学术研究，2017年也曾与美国无痛分娩中国行公益组织共同发布了《中国无痛分娩白皮书》，系中国首个无痛分娩行业规范。

一位和美医疗前高管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指出，和美医疗其实做的挺用心，但运气不佳，资金链断裂，只能很可惜地卖医院了。“林总基本没有靠上市赚到什么，但上市是林总的梦想，不过事实证明不上市对和美更好，假如不上市不快速扩张，而是稳健发展每年会有可观的利润，资金链不至于断裂。”

这位高管言语中充满着惋惜，其提到的林总，则是前港股上市公司和美医疗集团集团创始人、董事长林玉明，其为人也比较低调，曾向21世纪经济报道表示为了企业更好地发展而努力去“莆田化”，引入泰康做股东便是一个例证。在2019年中，林玉明已经意识到扩张带来的负面发展，提出要优化资产结构妥善处理不良资产，但正如上述前高管所言“运气不佳”，和美没有等到生育潮的暴发，而新冠疫情的暴发对包括和美医疗在内的很多医疗机构造成了重创。

过去三年，众多民营医院普遍陷入经营困境，面临资金链紧张的局面。2024年5月，中国医院协会民营医院管理分会副会长余小宝在接受《财经》杂志“财经大健康”采访时表示，疫情以来，已有2000多家民营医院破产倒闭。

5月3日，中国医院协会原副秘书长、广州艾力彼医院管理中心主任庄一强博士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采访时表示，这次大退潮，除了受到疫情影响，还和过去一段时间民营急速扩张有关，民营医院在2014-2018年期间有过一段高速、盲目的扩张，大量资本涌入这一赛道，开设了大量民营医院，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一些民营医院不惜亏本经营。“在经济下行阶段，消费医疗难以避免步入行业寒冬。民营医疗必须从野蛮增长向质量发展转变，民营医院要做好中长期的战略规划，在市场和行业下行周期要及时采取收缩的发展战略。”

已经不是第一次

事情的导火索是北京百子湾和美医院长期拖欠房租难以支付，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前往该医院了解到，目前医院工作人员及患者都已搬离，大楼已由房东控制，医院门口的保安也是由房东派来的。

知情人士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此前，百子湾和美医院方面曾向房东多次承诺将补交拖欠房租，但是都打了水漂。最后一次院方承诺如果还是无法按照约定支付房租，将在2023年2月底自行搬离腾出医院大楼。”

临近约定期限，房东在医院门诊正门几个显眼位置贴出公告：医院因经营不善长期拖欠房租一直无力支付，按医院在2024年11月3日做出的承诺书，医院的搬家工作应该在2023年2月底完成。自即日起，医院不再接待新患者，请有需求的患者去其他医院就诊；已入院的患者，请尽快联系医院做好转院工作。

其实，百子湾和美医院拖欠房租已经不是第一次。据悉，该医院的具体位置在北京市朝阳区百子湾南二路18号，医院大楼属北京鹏睿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所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在中国裁判文书网查询到一份发布于2024年4月21日的房屋租赁合同纠纷民事判决书，原告北京鹏睿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向北京百子湾和美医院提起诉讼请求：（1）依法判令北京百子湾和美妇儿医院支付2020年12月1日至2021年11月30日的房屋租金544.75万元；（2）依法判令北京百子湾和美妇儿医院支付滞纳金。

针对上述诉求，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作出如下判决：（1）被告北京百子湾和美妇儿医院有限公司于本判决生效后七日内给付原告北京鹏睿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2020年12月1日至2021年11月30日的房屋租金544.75万元；（2）驳回原告北京鹏睿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之其他诉讼请求。

据悉，此次涉事的北京百子湾和美医院目前依然由北京合安达管理咨询有限公司控股，这是一家由和美医疗管理咨询有限公司全资控股的子公司，该公司旗下还有武汉现代女子医院、郑州市和美妇儿医院等一众“和美系”医院。

有报道称，北京和美妇儿医院有接收部分百子湾和美医院的孕妇。资料显示，北京和美妇儿医院，成立于2011年6月14日，位于北京市朝阳区安外小关北里。

当前的股权结构为和美医疗管理咨询有限公司占股10%、淄博智中万泰医疗管理中心占股90%，后者的最终受益人为山东省淄博市财政局。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在全国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查询到这笔交易变更于2021年7月12日完成。

对于这一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也在后续对北京和美妇儿医院工作人员的采访中得到交叉验证：“虽然曾是一个集团，沿用一个名称，但已经不是一个老板了。”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在北京和美妇儿医院看到在五一假期期间其也是正常运营，装修环境也比较好，孕产妇居住的都是单间，费用也并不低，以产检+分娩为例，最低套餐在5万多元，工作人员称该医院并没有受到百子湾和美医院事件的影响。

据了解，今年初，北京百子湾和美医院曾接洽多方意愿收购方并配合做了尽职调查，然而有“莆田系”背景的和美让许多投资人有所忌惮，一位投资人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和美之前来找过我，希望我可以收购，但是考虑到莆田系这个烙印太深了，所以就放弃了。”

目前，还有一家名为北京励禾教育科技有限公司的新资方愿意接手百子湾和美医院，这是一家从事儿童教育的公司，此前未有过医疗行业的相关经历，然而直至5月2日，这次股权变更仍未顺利完成。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通过相关人士尝试与新资方的郭先生进行联系，郭先生回复称：“后面有了新的进展，大家再一起坐下来聊聊就好了。”

“大家在等待一个转机，我们认为百子湾和美医院会像之前一样顺利渡过此关，没想到事情恶化得这么快。”有知情人士透露后续的处理方案可能会在五一节后给出。

在一个300多人的百子湾和美医院“退费” 群，现在也比较安静，都在等着结果，很多人还在联系转院的事宜。群公告写着：原本定于下星期二（4月25日）的病例复印，由于医务部主任家里事情。所以取消，后续时间另行通知。

实际上，不止北京百子湾和美医院这一家出现过医院搬迁的情况，和美医疗2018年财报中曾提到和美旗下的广州女子医院、福州现代医院和南通和美医院也搬迁过，但未提及已住院患者的安顿处置工作。

谈判桌位置的变换

上述和美医疗前高管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目前实控的还有广州女子医院、武汉现代女子医院、重庆现代女子医院等，其他的不是卖掉，就是关停了。”爱企查数据显示，目前，和美医疗管理咨询对外投资的16家公司中，已有8家的存续状态变更为注销。2020和美医疗集团最后一次披露的财年中报显示，旗下医院只剩10家，深圳和美、重庆涪陵和美、重庆万州和美等医院均已转卖。

频繁坐上谈判桌卖方位置的和美医疗曾是中国首个上市的高端妇产医疗集团，而在5年前和美的位置是买方。

2015年7月7日，和美医疗以7.55港元的发行价成功登陆港交所IPO，募资16.15亿港元。据和美医疗招股书介绍，彼时，和美医疗在北京、广州、深圳、重庆等9个一二线城市拥有11家医院，登记病床842张。多年深耕妇儿产科的和美市场占有率为13%，是行业内第二名的两倍还多。

2016年，单独“二孩”政策出台，中国迎来了一波生育高峰，各地公立医院都面临着“一床难求”的局面，和美判断这是产科市场快速发展的良好机遇并加大了投资并购力度，还抽调专人组建项目发展中心。

也正是2016年，泰康集团收购和美医疗26.44%股份，交易完成后，泰康成为和美医疗第二大股东。

据和美财报，2016-2018三年间，和美每年都有新医院、新项目上马，北京百子湾医院就是其在2018年3月31日以1204.30万元收购而来，该院在当年的收入和亏损额分别为4864.70万元和6739.90万元，收购当日可识别的负债净额达1.17亿元。

2019年，百子湾和美妇儿医院的收入和亏损再次拉大，分别为8504.5万元和1.58亿元，资产和负债分别为4429.7万元和3.90亿元，资产负债率高达881.23%。当年，集团管理层认为该院可在2021年内实现扭亏为盈。

然而，生育率经过短暂提升后便调头直下，2019年底，和美业绩表现与财务状况双双恶化，旗下多家医院遭遇严重亏损，其资产负债率也从上市时的13.33%，一路高攀至2018年的43.96%，2019年急剧拉升至81.33%，与此同时，速动比率也从7.07跳水至0.63。

更为严重的是，此时和美的现金流已临近断裂，和美账上的期末现金余额只有3385万元，已经威胁到公司日常运营。为解决财务困难，董事长林玉明提出集团采取收缩战略，将有限资源集中用于效益好的核心医院，剥离不良资产，出售深圳和美妇儿医院，还计划出售武汉现代医院、重庆都市俪人医院及重庆万州医院用于“回血”。

进入2020年，现实没有再给和美机会，疫情成为压垮和美的最后一根稻草，门诊接诊人数与住院人数较2019年分别下降43.90%与42.48%。港交所宣布，2021年3月25日上午9时起，和美医疗控股有限公司(01509.HK)的上市地位将根据《上市规则》第6.01A条予以取消，和美被迫退市。“其实做的挺用心的，运气不佳，资金链断了，只能卖医院，挺可惜的。”上述和美医疗前高管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

和美医疗退市前最后一份中报显示，截至2020年6月30日，集团旗下只剩10家医院，账上的现金余额仅为1566万元。

扩张潮后的疾风骤雨

近年来，民营医院频现关停。除本次涉事的北京百子湾和美医院外，还有不少民营医院走向破产：2023年1月，深圳爱视眼科医院进入破产清算环节；2024年12月，宿迁市妇产医院被裁定破产；2024年，北京太和妇产医院因长时间拖欠房租，尚处于产后休养期的产妇与婴儿被赶出医院；2024年3月，广东华南口腔医院因无力偿还到期债务，资不抵债进入破产清算程序……

2024年5月，中国医院协会民营医院管理分会副会长余小宝曾向《财经》杂志“财经大健康”表示，疫情以来，已有2000多家民营医院破产倒闭。

另据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查询，爱企查公开报备信息显示，截至今年五月，企业名称与“医院”相关的民营企业破产重整数据达123条，企业状态为注销的民营医院有18家。2021年全年，相关破产重整案件达到100件，同比增长25%。

究其原因，庄一强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一方面是受疫情因素影响，多地出台相关文件要求专科医院只允许收治急诊患者，使得医院日常业务严重下滑。另一方面是民营医院在2014-2018年期间有过一段高速、盲目的扩张，大量资本涌入这一赛道，开设了大量民营医院，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一些民营医院不惜亏本经营。

以和美医疗为例，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梳理和美医疗财报中管理层经营分析部分发现，2015年，管理层提到将加快新医院建设以及积极寻求与外部的并购合作，计划在北京、厦门等地新建高端妇儿医院并在一二线城市寻求合适的收购项目；2016年，和美完成收购黑龙江和美妇产医院95%股权并着手筹建无锡和美妇产医院，同时分别在辅助生殖领域及产后母婴健康服务领域成立美泰国际医疗、北京凯贝姆健康管理有限公司；2017年，和美新筹建厦门、郑州和美医院并完成收购南通和美医院51%股权、北京华府医院51%股权；2018年，和美医疗以现金1204.3万元收购北京百子湾和美医院51%的股权，计划在青岛、无锡及南昌三地设立四个母婴护理中心，年底，和美妇儿专科医院达到14家，运营床位总数748张。

在出生率下降、疫情等不利因素叠加影响下，和美医疗的困局可以预料。就此，庄一强对类似和美医疗这种专注于产科的医院发展提出以下建议：提升高服务质量，当前的生育主体有所转变，很多富裕人群、中年人群依然有生育意愿，尽管面临生育率下降但2024年北京市常驻人口出生人数还有12.4万，依然有众多高端医疗服务需求等待满足，民营医院需注重提高孕妇的就诊体验和满意度，从细节上做好服务，比如提供舒适的就诊环境、优质的餐饮住宿、专业的心理辅导等。

与此同时，庄一强还建议此类机构延长产科服务链，探索相关的新业务，寻求转型。向产科的上下游探索新业务，例如辅助生殖、产后医美、月子服务等，为患者提供多方位的一体化服务。

实际上，和美医疗的战略误判也是中国很多民营医院的缩影，《2024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显示，自2015年开始众多企业加速涌入这一赛道，民营医院数量7年时间快速从14518家增长到24766家，增长了70%以上。截至2021年底，全国公立医院数量为11805家，不及民营医院的一半。然而民营医院的病床使用率却只达及格线的60%左右，与公立医院90%以上的病床使用率相比，低效、空置成了民营医院绕不开的囧境。

此外，《国家卫生健康统计年鉴2021》显示，2020年我国非公立医疗机构（含公私混合所有制医疗机构）营收6760亿，支出8066亿，整体亏损1300亿元，其中私营医疗机构总营收为3735亿，开支5256亿，净亏损1520亿元。

过去7年，虽然在资本助推下民营医院赛道实现快速发展，但是整个行业发展质量还不高。庄一强特别提到：相比公立医院这种严肃医疗，民营医院大多属于消费医疗，而消费医疗又有较为明显的顺经济周期性，在经济下行阶段，消费医疗难以避免步入行业寒冬。

那么，民营医院出路何在？

庄一强认为，民营医疗必须从野蛮增长向质量发展转变，民营医院要做好中长期的战略规划，在市场和行业下行周期要及时采取收缩的发展战略，民营医院可从以下方面寻求突破：首先，民营医院要明确自身定位，是要做消费医疗还是严肃医疗，考虑到当下的宏观经济形势，更建议民营医院进入抗周期更强的严肃医疗领域，当然前提是民营医院要有足够的医疗人才、技术、服务储备，不然盲目进入不仅难有竞争力还可能导致严重的医疗风险；其次，医疗领域最大的核心竞争力是人才，民营医院要想办法引进、培养、留住高素质的医护人员；最后，社会层面还要消除大众对民营医院的偏见，民营医院要实现盈利，不一定就是“问题”医院、“黑心”医院。

一位长期跟踪社会办医的资深人士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指出，民营医疗机构的差异化发展很重要，民营医疗机构除了面临当下的风险外，还或多或少面临着与公立医院的竞争问题。“目前越来越多的公立医院参与医联体建设、建立紧密型城市医疗集团，保障其‘主体’地位。而且公立医院的财政补贴大概要占到总收入的8%～10%，且没有税收。民营医院根据国家政策有3年免税期但满后恢复征税，所以民营医院一般除没有财政补贴外，还要承担8%左右的税收。为此，民营医院的成本至少要比公立医院高出16％。”